城市空间之“小”与公民空间之“大”

墨尔本市中心是一个在规划上呈方格网状的矩形城市区域,然而这里街头巷间所发生的事件和活动却又是如此的多样和丰富,以至于人们并不会意识到它的空间尺度是如此的紧凑、城市空间最初的规划是如此的方整而严谨。从城市空间的角度来看,墨尔本不像欧洲文艺复兴后发展起来的大都市,有着广袤几何的城区、恢弘的林荫大道和壮观的城市广场,相比之下,它的城市尺度并不大,其中的街道、马路也并不宏伟甚至还有点狭窄,更没有众多让人肃然起敬的城市广场;墨尔本也不像中世纪后自然生长的欧洲古城,肌理复杂而多变,墨尔本中心被规划为极其严整的矩形网格。乍一眼看去,墨尔本像是一个一目了然、索然无味的城市,一个游客永远不会迷路的目的地,一个不会有任何不期而遇的惊喜的地方。

然而,当你深入其中,才会发现墨尔本的公共生活是如此的丰富,有那么多的都市瑰宝等待人们去发掘。墨尔本公共生活的精彩与空间的大小无关、与建筑的恢弘无关,一切是那么的自然、随意而又神秘。在这其中,无数的小街巷无疑是其中最有趣、最引人入胜的城市空间。今天,随意拿起一本墨尔本官方的游客指南,都会有关于游览城市中心小巷道的许多建议,例如,哈德维尔巷(Hardware lane)被描述为“墨尔本最漂亮和最欢庆的午餐之地”;迷人的酒吧隐藏于小柯林斯街(Little Collins St.)附近。在小柯林斯街散步,偶尔转向两个建筑之间的狭窄间隙,会令人惊讶地发现街巷里有这么多的人,坐着谈笑着喝着咖啡,完全是一种穿过秘境又见桃花源的感觉。在这样一种狭窄、隐秘有时甚至有点阴暗的城市空间,一切的城市生活是如此的生动,墨尔本城市的能量和魅力在城市最细微的空间里绽放。这时候这些街巷的名字已经不再重要,它们成为居民、过客参与其中并体验城市公民生活的一种自然的状态。在这里,城市空间之“小”并不妨碍公民空间的存在和生长,也正是这种如毛细血管般的小空间,孕育了这种无所不在的公民空间之“大”。

在墨尔本市中心以布洛克小巷(Block Place)、中央小巷(Centre Place)、哈德维尔巷(Hardware lane)、迪格雷夫斯街(Degraves street) 为代表的小街巷和街巷文化已成为城市的一个重要特点和吸引力,并广泛影响了当下墨尔本市中心城市更新的若干建筑设计,例如QV(Queen Victoria Village)、朗斯戴尔街50号的都市工作室(Urban Workshop at 50 Lonsdale Street)、柏克街550号(550 Bourke Street)等综合体建筑。本文试图通过分析传统的老街巷的空间特点和城市关系,探讨使这些巷道城市空间的富有吸引力并被广泛赞誉的若干方面,揭示墨尔本的街巷小空间对公民空间的丰富和扩大所起到的广泛而积极促进作用。


墨尔本小街巷的历史沿革


在探讨墨尔本中心富有魅力的街巷空间之前,必需要对墨尔本城市的空间发展有一个基本的了解。墨尔本城区最初的规划始于1837年罗伯特·霍德尔的街道布局,被称为“霍德尔网格”。这种方格网的布局就是我们今天所熟知的墨尔本中心城区。根据1987年出版的墨尔本城市设计及建筑局的资料——《Grids & Greenery》,在比较大的城市街区内的设置这种小街巷最初是为了保证街区使用效率而作为后勤服务道并保持主街道整洁清晰的用途而设计的,这些巷道的宽度通常不超过满足服务车辆和行人所必需的要求。

在19世纪,为了适应密度增加的城市发展,墨尔本的街区进行了进一步的划分。这种变化促使结构复杂的街巷和购物拱廊在许多比较大的街区内演化出来,同时使许多街巷成为市民乐于使用的步行捷径,也为城市增加了扩展的购物空间。在墨尔本的中心城区逐渐形成了双重模式的街道空间系统:一种是开放的、规整的主要街道网和另一种变化肌理的小街巷和城市拱廊[i]。在墨尔本中心城区,城市广场屈指可数。这些为数不多的城市广场大都空间尺度有限,因此这些联系紧密、四处通达、尺度宜人的街道系统也就构成了墨尔本最主要的城市公共空间。而在80年代后墨尔本市中心的城市更新和激活策略,也为墨尔本的街巷空间注入了更丰富的城市公共活力。

公共空间与公共生活


作为墨尔本市中心主要城市空间的这些小街巷能如此的充满公共活力并成为广泛的公民空间的关键就在于它们能够容纳公众社会生活的需求。著名的德国社会学家格奥尔格·齐美尔(Georg Simmel)曾经说过:我们需要成为他者、亲密的圈子、家庭、社区、国家乃至人类的一部分[ii]。人作为一种社会化的动物,在公共空间当中活动就是以一种直接的方式去观察、去聆听、去接触、去交谈、去讨论并参与社会生活[iii]。传统城市的街道构成了大部分的城市公共空间,而自从第一个人类定居点的起源以来,街道已经成为公众接触、信息传递和交换思想的关键场所[iv]。然而现代城市的街道往往剥离了它最初的这种社会功能,街道的空间尺度和功能设置并不能满足公众社交的需求,许多街道发展成为功能趋于单一化的城市交通系统,忽略了街道作为公共空间的天生使命。在这种变化的过程中也稀释了街道中社会成员之间的交流[v],也导致了城市中真正的公共空间的缺失。针对这种现象,亚历山大也明确的指出,今天城市街道的问题就是促进公众接触的问题[vi]。与那些功能单一的现代主义思想指导下产生街道不同,这些墨尔本的小街巷在城市规划结构所处的位置和它们的空间特质支持并促进城市空间当中公共的交流、参与和互动以及城市生活的不期而遇。


 街巷对通达性和渗透性的贡献


首先,这些街巷具有高度的可达性,就如著名的城市理论家简·雅各布斯(Jane Jacobs)所说,街道的主要目的是可以让人们从一个地方到达另一个地方,并与超越街道本身的周边区域产生联系。一个好的街道必须能够非常容易的找到,并很好的联系周边的环境和整个城市范围的公共空间系统。以布洛克小巷(Block Place)和中央小巷(Centre Place)为例,它们在城市空间中就扮演着不同城市功能之间、不同街区之间以及相邻各个主要道路之间的重要联系。布洛克小巷(Block Place)就是从柯林斯街(Collins St.) 到小柯林斯街(Little Collins St.)的捷径,并打通了与之相邻的城市街区和街区内部功能之间的联系。这些街巷在城市中不是孤立存在的路径,而是城市行人交通系统整体的一部分。从整个城市中心区域的行人活动的尺度上来分析,布洛克小巷(Block Place)和中央小巷(Centre Place)与其他的街巷和城市拱廊相整合,为公众提供了一个从南侧市中心边缘的中心火车站——弗林德斯街火车站(Flinders St. Station)到城市中心区域直接而便捷的行人路径。而在较小范围的城市区域中,它们则是到达城市街区中不同功能的活动分配器。这些街巷在城市空间结构中的特点使得大量的公众能够去使用并乐意使用它们,密集的公众活动又在沿着街巷空间的两侧触发了大量的小型商业活动的产生。更多的公众活动在社会行为学上则意味着更多的机会去观察、去聆听、去接触、去交谈、去讨论和参与社会生活,从而又再触发其他的相关的公共活动,并形成一种良性的循环和自我加强。可见这些高度可达的小街巷不仅仅是城市当中功能的联系和城市人流的分配器,更提供了肥沃的土壤去孕育社会公共活动和交流。

街巷空间孕育的多样性和丰富性


另一个促使这些小街巷成为墨尔本最重要城市公共空间的因素是这些小街巷使用的多元化和使用者的多样性。简·雅各布斯指出:一个复杂的混合了不同用途的街道空间会让城市更安全、更宜居、更具吸引力。她同时强调空间使用的多样性可以在四个方面提高街道的品质:维持城市活动在白天和夜晚大部分时间的持续性;通过道路使用者的存在来增加在街道的安全;减少城市空间的单调性;增加公众在公共空间的相互接触和城市功能的交叉使用[vii]。墨尔本中心这些小街巷使用功能的多样性不仅给公众和使用者提供了不同的体验,还给了公众更多自我定义的机会,同时也创造了大量具有不同背景人群的相互交流。走过街巷的入口,人们可以看到街巷内部店铺名字和功能的指示牌。例如在布洛克小巷(Block Place),虽然餐馆和咖啡厅占据了主导地位的,这里同样也混合了其他多种用途,有书店、CD店,眼镜店,美容店、发廊、地下室迪斯科、精品店和珠宝店等等。同时,这里的使用者来自不同的文化背景、民族和年龄。在一天当中的大部分时间里,街巷内总是熙熙攘攘,人行道边上的咖啡厅座位也总是坐着许许多多的顾客。在这里坐着、观察着过路人成为人们参与社会公共生活的一种方法——“享受”他者的存在。而当不同背景的使用者在同一空间共存时,这里发生的活动诸如行走、观察、会面、饮食等简单的活动开始相互关联、相互影响。这些简单的活动赋予了街道多元的公共生活,而这种多元的公共生活这进一步巩固了街巷的公众交流和互动的场所效应。

同时,在以布洛克小巷(Block Place)和中央小巷(Centre Place)为代表的墨尔本小街巷上,大多数店铺只占据较小的临街面。较小的临街面能够缩短各种功能出入口之间的距离,而大部分的交流和互动总是发生在出入口附近的区域。根据扬·盖尔(Jan Gehl)的研究,与临街面小而活跃的沿街单元相比,大的沿街单元会显著减少街道生活[viii]。较小的临街面也意味着更多的多样性,容纳更多的功能和商店。如同简·雅各布斯认为城市空间的所应有的多样化一样,墨尔本的这些小街巷的多样化显现在橱窗中、景观的差异中、颜色的变化中、甚至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建筑上所做的微小变化中。这种变化和多样性可能是循序渐进地发生,而不是一次性的突变,这种建筑的渐进生长增加了城市空间视觉效果,并创造了一种连续性的感觉。它们的特质为公共空间带来了更密集的沟通、接触和互动,这种互动不仅仅发生在不同的人群之间,也同样产生在人与建筑、广告、商品、装饰和色彩的碰撞之间。

人性化尺度对公共生活的促进


这些街巷的小尺度同样有助于促使它们成为适于沟通和社交的场所。这些巷道宽度通常是3米到7米之间,其中最典型的布洛克小巷(Block Place)和中央小巷(Centre Place)的宽度分别约为3米和4米。一些理论家认为小尺寸的空间使得人们能够看到和听到的其他人的行为,并感知小空间的细节。人类学家和跨文化学者爱德华·T·霍尔(Edward T. Hall)定义了一些社会行为距离[ix],包括亲密距离,个人距离,社会距离和公共距离。其中社会距离大约是1.30到3.75米,这是朋友、熟人、邻居、同事之间发生谈话的通常距离,而公共距离则大于3.75米,更多的是产生单向的视觉或听觉交流同时自己并不牵涉其中的距离。考虑到许多小街巷被路边的座椅占据了部分的巷道宽度,这些城市街巷实际的可使用宽度一般大约有2到3米。这是正好符合爱德华·T·霍尔对社会距离的定义。因此,如果一个人想要获得更多的隐私感,这种空间尺度可能会导致拥挤的感受。然而,当一个人想参与一些公共生活并发起与其他人谈话和交流,这些街巷空间的物理尺度恰恰能够鼓励这些活动的产生。

舒适而安全的空间特质


此外,这些街巷城市空间所提供的舒适性和安全感也是它们能够孕育丰富的公共生活的不可忽略的因素。虽然舒适和安全是非常主观的感知,仍旧受到许多物理上的因素影响。艾伦·B·雅各布斯(Allan B. Jacobs)这样评论:最好的街道是舒适的,至少在可能的范围内做到最舒适。当寒冷时,它能给予温暖和阳光;当酷热时,它能提供遮荫避暑…美好的城市街道给予公众躲避风雨的庇护,并以罗马和哥本哈根的城市街道为例,指出往往正是街巷的狭窄和两侧建筑的自然延续造就这些街道的舒适性[x]。而墨尔市中心众多的小街巷同样具备了这些空间特点,这些街巷都比较狭窄同时大多数都南北向,这种空间设置保护它们免受烈风的侵扰,也使阳光在寒冷的日子里能够到达地面。小尺度的空间也让人们心理上感觉更温暖并被赋予更多的个人空间邻域感。


城市公共空间的安全感则可分为两个方面:避免的机动车交通的侵扰和远离犯罪[xi]。城市公共空间,特别是街道,通常都设置了路缘石或人行道等分隔车行和人行区域,但这种物理的分隔却不一定能消除机动车干扰带来不安感。行走在墨尔本中心的小街巷则完全没有这种担忧,这些巷道大都是没有机动车干扰的步行系统。同样,在这些小街巷里,公众也不会产生担忧治安的不安全感。简·雅各布斯认为当人们自愿使用街道并享受街道生活的时候,街道具有最好的安全性。她同时也强调实现这种安全性的前提是人行道两旁的大量商店和其他公共场所全天的每个时间段都有人群使用并形成一种自发的、良性的、以“自然监视”为手段的社会治安维持机制[xii]。在墨尔本的这些街巷,大部分咖啡馆和店铺都全天营业,更重要的是多元化的商铺和街道功能吸引不同的人群使用街道并在全天均维持较高的行人使用密度,最终形成了简·雅各布斯的理论所指出的“街道眼”(eyes on the street)治安维持机制。这些小街巷,在保持整体的易读性、可达性和相对清晰的空间结构的同时,里面却容纳着意想不到的惊喜。这些城市空间虽然比较的狭窄甚至还有一点昏暗,却造就了它们的舒适、安全和公共性,也正是这些特点使他们充满了摄人神秘感,等待人们去发现和体验。这种预料之外的公共生活的多元碰撞则进一步加强了这些城市空间作为公共场所给过客所留下得印象。


传统的街巷空间对墨尔本近期城市设计的影响


如果将以布洛克小巷(Block Place)和中央小巷(Centre Place)为代表的街巷空间和同样位于城市中心的一些早期的新建筑,例如墨尔本中心城(Melbourne Central)进行比较,街巷空间和街巷文化所呈现的多元性和公共性对城市经济文化生活的促进和激活无疑解释了近期墨尔本的城市设计和建筑设计的街巷化趋势的原因。当我们去检验墨尔本城市中心的城市肌理,会发现这种传统的街巷肌理在墨尔本中心城的区域被连续的城市建筑所替代。购物中心内的走道空间替代了这种传统的街巷。许多建筑理论家针对这种变化强调,这种位于私有控制的建筑当中的公共空间将会导致自发的公共生活的退色,并使公共空间中多样化的活动和多彩的吸引力空洞化。同时,一些当代的建筑形式,如墨尔本中心城一般的购物中心,并不能够真正满足人类的社交的需求。社会学家马克·戈特德伊纳(Mark Gottdiener)就指出人们尝试在被私有化控制的购物中心中找寻社会公共生活,但他们将不会得到满足[xiii]。这些工具化的城市建筑空间消解了公共社会生活以及它的核心——自发和自由。与这些当代的建筑类型相比,墨尔本传统的街巷空间具有明显的优势去塑造城市公共生活。这也揭示了在80年代后,在墨尔本中心城区城市再激活的策略的指导下,传统的巷道空间被重新引入到若干新的城市设计当中,并越来越广泛的影响了之后的新建筑设计。例如QV里的先令巷(Shilling Lane)、阿尔伯特·科茨巷(Albert Coates Lane)和红斗篷巷(Red Cape Lane),都市工作室的布鲁塞尔夫人巷(Madame Brussels lane),柏克街550号的戈兹布拉夫巷(Goldsbrough Lane)等新街巷都是墨尔本传统街巷空间的最新诠释。这些新建筑延续和复制了墨尔本最具特色的城市空间——小街巷的肌理,并尝试在新的城市街区里引入这种激活的公共生活和空间。

墨尔本对市中心城市公共空间的激活,特别是对这些小街巷的激活造就了现在广泛而丰富的城市公共生活和公民空间,也对中心区的多元而富有活力的城市特点做出了不可估量的贡献。随着墨尔本中心城区城市生活的进一步发展和增加,可以预见更多的未被激活的街巷将发展会成为墨尔本新的城市公共生活的容器。这些传统的老街巷和那些新建筑中的现代街巷共同构成了墨尔本最具特色的城市空间肌理,它们的尺度虽小,却容纳了墨尔本最丰富最普遍的公共生活和公民空间,这里面的城市生活充满了惊喜和独特的城市魅力,也形成了墨尔本区别于其他城市的独特个性和城市体验。可以说墨尔本城市公共生活之“大”却恰恰构建于其城市空间之“小”,这看似矛盾的因果关系,却道出了城市公共生活的本质和核心。



[i] Grids & Greenery: The Character of InnerMelbourne, 1987, Urban Design & Architecture Division, Melbourne, p 56.

[ii] I Altman, The Environment and Social Behavior, Brooks/Cole Publishing Company,Monterey1975, p 49.

[iii] J Gehl, Life between buildings, Van Nostrand Reinhold Company Inc.,New York1987, p 15.

[iv] T V Czarnowski, ‘The Street as a Communications Artifact’, in On Streets, ed. S. Anderson, the MIT press, Cambridge 1978, p 207.

[v] Ibid.

[vi] R Gutman, ‘The Street Generation’, in On Streets, ed. S. Anderson, the MIT press,Cambridge1978, p 261.

[vii] G Levitas, ‘Anthropology and Sociology of Streets’, in On Streets, ed. S. Anderson, the MIT press,Cambridge1978, p 235.

[viii] J Gehl, Life between buildings, Van Nostrand Reinhold Company Inc.,New York1987, p 97.

[ix] Ibid, p 71.

[x] A B Jacobs, Great Streets, the MIT press,London1993, p 275.

[xi] A Rapoport, ‘Pedestrian Streets Use: Culture and Perception’, in Public Streets For Public Use, ed. A. V. Moudon,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New York 1991, p81.

[xii] J Jacobs, ‘The Use of Sidewalks: Safety’, in The City Reader, ed. T. L. Richard & F. Stout, Routledge,London1996, p 106.

[xiii] M Gottdiener, ‘Recapturing the Center: A Semiotic Analysis of Shopping Malls’, in Designing Cities: CriticalReadingsin Urban Design, ed. A. Cuthbert, Blackwell, Oxford 2003, p 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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